林巳奈夫《殷周青铜器综览》的影响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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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学者林巳奈夫(1925—2006)的著作《殷周青铜器综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于今年5月出版了第一卷中译本(广濑薰雄、近藤晴香翻译,郭永秉润文)。
林巳奈夫先生是京都大学名誉教授、日本学士院会员、著名考古学家。《综览》是上世纪80年代写作出版的一部研究中国古代青铜器的巨著,充分体现日本学者资料齐备、研究细腻的风格。
为了缅怀林巳奈夫先生在中国考古学尤其是古代青铜器研究领域的卓越贡献,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联合上海古籍出版社,于9月15日举办“林巳奈夫《殷周青铜器综览》第一卷中译本新书座谈会”。
裘锡圭教授在致辞中谈道:“朱凤瀚先生在《中国青铜器综论》中对《综览》有详细的介绍,他认为这部著作是日本学者研究中国青铜器的著作中,最全面系统、最深入的一部,并指出其中许多有价值的、独到的见解。由于语言的隔阂,过去中国学界鲜有像朱先生这样,充分用到《综览》的成果,往往只利用了图版部分。现在广濑老师把这本书翻译出来,是值得庆贺的事情。他在尊重原著的前提下,尽可能使译本适合中国读者的需要,一定能使这部书在青铜器研究领域起到更大的作用。”
座谈会上,中日学者共聚一堂,评价林先生的著作,回顾与他交往的点滴,梳理和展望中国古代青铜器研究的历史和前景。本刊摘编部分发言内容,以飨读者。
林教授把很多贴了青铜器照片的纸质卡片排列在那张桌子上,不断地改变它们的排列
松丸道雄 (东京大学名誉教授,发言由广濑薰雄代读):这次收到了林巳奈夫先生的巨著《殷周青铜器综览》第一卷中译本新书座谈会的邀请,却不能参加,我对此遗憾不已,觉得哪怕只说几句也好,至少应该表示祝贺和感谢之意。
关于我和林先生的交往与我在林先生撰写《综览》这部书的过程中做过的事情,我已经在这次出版的中译本序文中写过了,今天就不讲了。关于林先生学问的特征,我有一点一直在考虑的想法,想借此机会跟大家讲一下。
众所周知,林先生是所谓考古学者 (依我看,更准确地说,他是以现代考古学为基础的古器物学者),但他的眼光惊人地广阔,古文字学 (尤其甲骨、金文之学)就不用说了,他还充分了解古典学和清代考据学的成果。我觉得,我们这一辈的考古学者中,对这些方面也十分了解的学者,在日本一个也没有。不仅在日本,这样的学者在中国也不多。
今天介绍一段往事。1974年,我们二人加上 口隆康先生一共三人,为调查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的商周青铜器,在台北待了40几天。有一天放假,林先生和我在闹市逛街,见到有一家书店堆着《皇清经解》的覆刻本。这个覆刻本在日本没有见过,价格又非常便宜。发现这套 《皇清经解》覆刻本的林先生高兴得不得了,立刻说要买下。那一瞬间,我心里很惊讶。我也大致了解清代考据学者的学术成果,但还是没有想到林先生为了古器物研究,要把搜集资料的范围扩大到这个地步。这件事至今记忆犹新。我还记得,那天我也帮他搬了一大堆书回宿舍。
不能出席这次座谈会,真的非常遗憾。自从去年夏天患狭心症动了手术,出国旅游对我来说已经有点困难了。为这次盛会奉上小文,是为了感谢大家对我的挚友林巳奈夫的帮助,尤其向裘锡圭先生、致力于《综览》翻译的广濑薰雄先生,以及跟他共同完成翻译的郭永秉先生,也表示无上的谢意,并且表达我不能参加座谈会的歉意。我相信,《殷周青铜器综览》中译本的出版一定会对中国商周青铜器研究的发展有所贡献的。
小南一郎 (泉屋博古馆馆长):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有一个规定,评上教授的研究人员一定要组织一个共同研究班,发表其研究成果,例如在研究所的纪要上发表文章,编写报告书等。每个研究班设定具体的研究题目,参加的研究人员有十个人左右,每周或两周一次开会。每个班员根据自己负责的研究题目轮流作报告,然后大家对这个报告进行讨论。三年或五年后,汇集研究班的讨论成果,出版报告论文集。
林巳奈夫教授自从评上教授以后,也组织了好几个研究班。他的第一个研究班叫做“汉代的文物”研究班,这个研究班以汉代画像石为主要资料,讨论了汉代的社会和文化特征。他编的《汉代的文物》是这个研究班的研究成果。这部书把文献中所见的词汇和汉代画像中出现的东西相对照。对这些词汇和物品作解释,在当时可以说是汉代名物研究的最新研究成果。此后,林教授组织了“战国时代文物的研究”等好几个研究班,他在退休之前组织的最后一个研究班是“古史新证”,这个名字取自王国维的一部著作。
林教授组织的研究班,除了各个班员根据自己负责的研究题目作报告以外,还共同研读文献等各种资料。例如“汉代的文物”研究班,除了讨论沂南等各地画像石的内容以外,也用王先谦疏证补本研读刘熙的《释名》,此外还一起研读了当时新公开的“睡虎地秦简”。林教授的研究班不仅讨论新发现的考古遗物,还关注文献和古文字资料。例如以先秦文物研究为主题的几个研究班里,我们一直研读《周礼郑注》。林教授的研究班关注的范围不限于考古方面,而以整个文化史为对象。因此,参加研究班的人员里,考古学者倒不是很多,而有不少历史学者、科技史的专家、文献学者、语言学者等,可以说是人才济济。
其实,林教授在评上教授以前组织过一个叫“金文辨伪”的非公开研究班。当时有一些学者对青铜器铭文的可靠性提出了怀疑,有人认为毛公鼎的铭文是伪造的,也有人认为散氏盘铭文的书体很可疑,甚至有人说大盂鼎的铭文也有可疑之处。这种意见在当时具有一定的影响力。林教授的这个研究班的主要目的是考虑如何对待这种怀疑论。
这个研究班里有贝 茂树、伊藤道治、松丸道雄等历史学者。他们的主要关注点在于,究竟有多少青铜器铭文可以作为历史资料来利用。我们把郭沫若的《两周金文辞大系》作为材料,对《大系》所收的所有青铜器一一判断真伪。青铜器本身和铭文都没有问题的,我们标A,器本身和铭文都可疑的,标E,在这两者中间设定了几个等级。判断真伪的主要标准是每个字的写法。如果同一篇铭文里的同一个字的字体不同,或用不同的写法写,我们判断这个铭文是可疑的。
“金文辨伪”研究班继续了三四年,产生了各种研究成果。例如,在同一件青铜器的器上和盖上都有铭文的情况,盖铭和器铭的字的写法常常不同。因此我们知道,同一件青铜器上的两篇铭文可能是分别由不同的人写的。这个问题涉及另外一个问题,也就是说,铭文的文字是铸造青铜器的工人写的,还是订货的贵族们(或者他们属下的书手)写的? 虽说有这些发现,但关于辨伪问题
本身,我们没能提出明确的结论。我们感觉到,用拓本作金文研究有一定的局限。另外,中国陆续发现很多青铜器,我们能够知道它们的详细出土情况。因此,我们即使不使用经过古董商人之手出现的、有疑问的金文资料,也可以研究商周时代的历史。
以上所讲的是林教授组织的、以先秦秦汉时期文物为主题的共同研究班的情况。与此同时,他自己的研究也获得了不少成果。林教授的个人研究有很多方面。其中,成果结集成大部著作的研究有两个,即中国古代玉器研究和商周青铜器的编年研究。
日本的考古学者里,研究中国古代玉器者很少。或许可以说,玉器的专家只有林教授一个人。林教授从很早就开始关注良渚文化的玉器。我第一次来中国的时候(那是“文化大革命”的最晚期),他嘱咐我在南京打听北阴阳营遗址的发掘情况。后来,良渚文化的丰富内容渐渐地被公开,我才知道良渚文化的重要性,佩服林教授的先见之明。
林教授的中国青铜器研究成果汇集在这次被翻译成中文的《殷周青铜器综览》中。我还记得林教授当年研究青铜器编年时的情形。人文科学研究所的考古学共同研究室中间有一张很大的桌子,林教授把很多贴了青铜器照片的纸质卡片排列在那张桌子上,不断地改变它们的排列。那时候的纸质卡片排列的结论,就成为了《殷周青铜器综览》的核心部分。他重视青铜器的“侧视形”,主要根据青铜器侧面呈现的曲线的变化确定青铜器的编年,尤其是西周早期到中期部分的编年,我觉得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我当时看完《殷周青铜器综览》后,告诉过一位考古学者我的读后感。我说:商代末年和西周初年很难分清楚,关于这个微妙时期的青铜器,《综览》把有些青铜器归在商末,却把很相似的一些青铜器归在西周,我不太明白这两者的区别。这位考古学者回答说:林教授喜欢的青铜器往往被认为是商代的,他不喜欢的青铜器大多被认为是西周时期的。我无法判断这位考古学者说得对不对,但与西周青铜器相比,林教授更喜欢商代青铜器,是事实。他认为商代青铜器是“天真”的,但到了周代,在青铜器的器形上能看到人的作为,因此稀薄了“天真”气息。
江村治树 (龙谷大学文学部教授):首先要介绍一下我和林巳奈夫先生的关系。我在1975年被任用为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人文研)东方部东洋考古学的助手,到1981年为止,担任林先生的助手。人文研答应让我做助手,条件是要研究甲骨文和金文。我本来在名古屋大学文学研究科读博士课程,专业是东洋史学。我的硕士论文利用《史记》《汉书》等文献史料研究官僚制度。本科在神户大学文学部学习东洋史,当时的导师是伊藤道治先生。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人文研要我研究甲骨金文。
人文研的助手是纯粹的研究助手。共同研究班是人文研的一个特色,助手要帮助联系各个班员。除此以外并不需要为林先生的个人研究做任何事情,只要做自己的研究,写自己的论文就行。因为我对考古学并不熟悉,所以关于考古学的研究方法,我的知识都是林先生亲自教的。林先生对我的教育也费了不少心思,每次去日本国内的博物馆、美术馆调查青铜器、古玉器、封泥等,都带我去,让我学习测量文物、制作拓本、做记录等的方法。拓片工具的制作也是林先生亲自教我的。我有机会参加以文学部的 口隆康先生为队长的阿富汗发掘调查也是托林先生的福。那次发掘是我唯一的发掘经验。不止如此,因为我每天和林先生见面,我从林先生平时的研究态度间接学习他的研究方法。林先生虽说是我的上司,但实际上是我考古学的老师。林先生把作为助手的我当作学者对待,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一点也没有老师的架子。他对其他作为助手的年轻学者都一样,因此很受爱戴。
我在人文研当助手的时候,林先生正好为了《殷周时代青铜器之研究 殷周青铜器综览一》(吉川弘文馆,1984)的撰写,进行青铜器的整理和分析。当时我经常目睹林先生工作的情形,今天可以给大家讲一下林先生的研究方法。
《殷周青铜器综览》是商周青铜器考古学研究的第一部综合性著作。如此全面的考古学方面的基础性研究,在林先生之前连中国学者也没有做到。这一点应该没有人提出异议。
我认为,这部书最大的特色是对商周青铜器进行了全面的编年。林先生在本书第二编第一章第三节讨论这个问题,其中最有用的是收录许多青铜器的器影和铭文拓本的图版册。依我看,因为有了这个图版册,商周青铜器的客观的编年才得到确立。林先生的编年方法,如第三节 (中文版第206页)所说,是暂时不考虑纹饰和铭文,只根据器形(尤其是侧视形) 的演变判断每种器物的先后顺序。通过器物的类型学方法确定器物的相对年代,这个方法在日本学界是在二战前的弥生式土器的编年研究中确立的。这个编年方法很客观,但只能确定相对年代。因此林先生还参考可以知道确切年代的铭文以确定器物的绝对年代。这种方法林先生早在《殷周时代的武器》(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1972年)的附论(二)中采用过,林先生在那篇文章中设定了标准器,这个方法和地质学的标准化石的思路有共同之处。
我认为,林先生能够完成商周青铜器的全面编年,除了林先生熟知考古学的研究方法以外,还具备以下几个条件。
第一个条件是人文研的研究环境。如本书《后记》所说,人文研有东洋考古学部门的三代学者(即梅原末治、水野清一、林先生) 通过实地调查积累的中国考古遗物的资料卡片 (即本书中经常提到的“京大人文研考古资料”)。此外,当时人文研的研究经费比现在充裕,而且研究人员可以专心做自己的研究。根据我的记忆,林先生要讲的课只有一门京大大学院、学部共同设置的考古学课。而且林先生在人文研任职期间几乎没有写普及性著作 (虽然退休后写了一些)。林先生利用充裕的科研经费制作了大量青铜器资料卡片 (江村卡片的格式与此相同,参看图一)。林先生的个人办公室摆放着好多文件柜,每个柜子有四层,里面放着那些资料卡片。
图一 青铜器资料卡片(江村治树制作)
每张资料卡片上贴着青铜器和铭文的照片,这些照片是有业务往来的照相馆拍摄的(有时复印书中的照片,有时去美术馆拍摄)。此外,人文研从二战前开始收藏大量的甲骨金文的著录书,至今仍然是日本最大的收藏机构(参看《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汉籍分类目录》史部第十五·金石类)。人文研除个人的办公室外还有共同研究室。东洋考古学的研究室在研究所的东北角,研究室的一个角落用书架隔开,提供给助手。共同研究班在这个研究室举行研究会,中间有一张很大的桌子(参看示意图,图二)。桌子北面的书架里摆放着甲骨金文的著录书,南面的书架里摆放着考古报告和杂志,这些书是从人文研的书库借出来的,大家随时可以看。没有研究会的时候,林先生经常来共同研究室,在那张大桌子上排列照片资料卡片,考虑青铜器的编年。偶尔有什么有意思的发现,把我从研究室的那个角落叫过来,给我说明。有一次林先生喊了一声:“江村,你过来一下。”我去看了,林先生笑着跟我说,西周青铜器的器形演变和女性的体型变化是一样的。西周早期青铜器的器腹都像年轻女性的屁股一样,很圆,紧实;器腹的形状随着时代的推移往下垂。下午5点下班以后,林先生和我经常在研究室里一起喝酒。林先生喜欢闲聊,是个心直口快的人。现在资料卡片的整理一般用 Microsoft的“FileMaker”等软件建立卡片数据库,但资料整理的原理是一样的。
图二 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林巳奈夫先生办公室与东洋考古学共同研究室
第二个条件是非常彻底的资料搜集。林先生全面彻底地复制考古报告和杂志中的青铜器资料,把它们卡片化,作为研究资料。我听说过有些日本考古专业的学者嘲笑这个方法,说这是根据照片的考古学,不是真正的考古学。这句话的意思是,不在考古工地从事发掘工作的考古学不是考古学。当时日本人在中国参加考古发掘是不可能的,而且亲眼调查出土青铜器原物的机会也很有限,林先生采用这个方法实在是出于无奈。但这种嘲笑完全是没有道理的。林先生在日本参加过长崎县壹岐市原之 遗址的发掘,参加伊朗、阿富汗、巴基斯坦学术调查队进行发掘的经验也很丰富。不止如此,虽然没能在中国大陆做到,但日本国内收藏的青铜器的调查,林先生进行得非常彻底。此外,对美国,对欧洲的英国、法国、德国、瑞典等国,对中国台湾的青铜器调查也进行得非常彻底。在欧美,只要给博物馆或美术馆的研究人员写一封信,他们就接待我们,连库藏的器物也可以自由地调查,拍照也经常被允许 (大英博物馆不能进入仓库,我们申请的库藏器物可以在阅览室观摩)。我从林先生那儿得知了这件事,也去英国、德国、瑞典进行了青铜器和货币的调查。我们不应该忘记,林先生的商周青铜器编年是在那些实物调查的基础上进行的。
曹锦炎 (浙江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教授):知道林巳奈夫教授的大名,还是在我读研究生期间,当时吉林大学的古文字学科放在考古专业,因此我读到了林巳奈夫教授的 《殷周时代的武器》一书,很佩服他的学问。很荣幸,后来我和林巳奈夫教授有过两次交往。一次是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林巳奈夫教授专程来杭州,访问浙江省博物馆。他此行的目的是观摩、研究良渚玉器,由我负责接待。简单寒喧以后,我们就直奔展厅。当时著名的瑶山祭坛遗址、反山大墓尚未发掘,放在历史文物展厅中陈列的良渚玉器数量不多,但是林巳奈夫教授仍然停留了约2小时,他观察展品极其认真,对某些局部细节(包括纹饰)反复观察,一边详细作笔记,一边时不时和我交流,可惜他的中文不太好,而我的日语也不行,所以更多的时间花在笔谈上。临走时他送我几篇抽印本文章,我记忆尤深的是,其中有一篇研究良渚玉器纹饰的,他提出这种纹饰与“云气纹”有关,也见于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漆棺上。另一次和林巳奈夫教授见面,是1992年在上海博物馆举办的“吴越地区青铜器展览”及研讨会期间,但交流不多。虽然我和林巳奈夫教授只有两面之缘,但他做学问的深入、细致,研究视野的广阔,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刻。
张光裕 (香港恒生管理学院中文系教授):林巳奈夫先生的 《殷周青铜器综览》 问世多年。这套皇皇巨著可以称得上是“体大思精”。《考古》1986年3期曾刊登过精彩的评介。
林先生早年对我这个晚辈的爱护和提携,一辈子难以忘怀。林巳奈夫先生跟巴纳(Noel Barnard) 先生是好朋友。1971年 11月,我到澳大利亚,跟随巴纳先生从事研究。巴纳先生曾在1972至1974年间安排我数度访问日本,搜集青铜器资料,并请林先生特地照顾我。当年林先生非常体谅我这位经济能力欠佳的年轻学者,在访问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期间,特地安排我住在京大附近的了莲寺;那里又便宜,又安静,往返研究所亦方便。其后,林先生又邀请我到京大人文科学研究所读书会作报告,并请了名重一时的敦煌学专家藤枝晃先生替我翻译。我谈的就是与我博士论文相关的辨伪问题;当时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讨论期间竟毫不客气地跟林先生的老师贝 茂树先生争辩。
读书会中,我记得有永田英正先生;小南一郎先生好像也是同时期认识的。林、藤两位先生于读书会后,领着我去居酒屋站着喝酒、吃烤肉,这是我第一次领略传统日式的立食风味。在某次访问京大结束前,林先生把历次读书会的记录装订成册送给我,其中还有他亲自编辑的《金文著录目》复印本。我现在还好好保存着。至于林先生编的 《三代吉金文存器影参照目录》(1966年),则是当年学习金文最有用的工具书;里面查对和记录了拓本与某器照片的出处,是他“殷周金文研究”成果的一部分,应与日后《殷周青铜器综览》的编辑有一定渊源。
我多次访问日本都有赖林先生引荐,才得以摩挲不少公私家收藏的青铜器;东京的藏器,则大多是松丸道雄先生带领着目验的。没有两位先生的帮助,在我的青铜器研究路上,肯定会缺失了日本收藏这一环。
1978至1979年,我踏上了欧、美访查中国青铜器之旅,途中多次发现林先生走在我前面的足迹。回想当年在林先生的办公室和共同研究室,我有幸看过林先生把数以百计的青铜器照片,铺满在大长桌和地上的洋洋大观场面;原来那就是《殷周青铜器综览》成书前的倩影。
第一次以国际视野系统论述中国青铜器发现、 集与研究史
王世民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日本当代的中国青铜器研究大家有三位:近年去世的 口隆康先生,十年前去世的林巳奈夫先生,现仍健在的松丸道雄先生。本人因陪同夏鼐先生接待,有幸同他们都有过交往,而同林巳奈夫先生交往的时间最长,前后将近30年。深感荣幸的是,松丸先生专函邀我共同为林先生巨著中译本作序,遗憾的是他未能来上海参会,祝他健康长寿!
关于我与林先生交往的经过,以及对《殷周青铜器综览》这部书的认识,已详序言,不必在这里多说。广濑薰雄、近藤晴香、郭永秉三位先生,勇敢地承担如此繁难的中译任务,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给予大力支持,上海古籍出版社接受出版,这都需要相当大的魄力,应该向他们致敬。
为了进一步说明林巳奈夫先生著作的重要意义,我想简单地回顾殷周青铜器研究的发展历史。
20世纪初期,开始用照片和珂罗版印制青铜器图录。日本方面,有帝室博物馆的古铜器图录,滨田耕作编 《泉屋清赏》等书。中国方面,有罗振玉编《殷虚古器物图录》等书。这基本上仍属金石学范畴,缺乏明确的分期断代。
上世纪20年代,安阳、洛阳等地陆续有许多非考古发掘出土的青铜器见于文物市场,又迅速大量流失海外。1928年中国开始了安阳等地的考古发掘,但出土的青铜礼器有限,一时多未公布于世,因而青铜器的专门研究仍基本上以传世品为主。30年代,容庚参与鉴定清宫旧藏铜器,编撰几部传世品图录;梅原末治、陈梦家先后考察流失欧美的中国铜器,曾经分别编撰图录;再有瑞典高本汉(Bernhard Karlgren)等人的研究。而标志这一时期高峰的集大成之作,是1941年出版的容庚《商周彝器通考》一书。该书规范了殷周铜器的定名与分类,对铜器分期也有重要贡献;书中按照器物形制编列的上千幅铜器图像,则长期发挥典型铜器参考图谱的作用。
20世纪后半期,中国的田野考古蓬勃发展,郑州、殷墟,丰镐、洛阳等地区的发掘,确立了商殷和两周考古学文化的断代标尺,青铜器及其铭文的发现与研究取得显著进展,海峡两岸和西方学者编撰出版了若干精良的青铜器图录。中日两国学者致力于青铜器形制与纹饰的分期研究。其中最有分量的,是80年代中期出版的林巳奈夫先生巨著 《殷周青铜器综览》,标志着殷周青铜器研究新的高峰。这部书对截至1980年代初的青铜器资料与研究作了全面的总结。其正文部分,对青铜器研究历史的论述的详尽,对铜器形制与纹饰探讨的深入,自不待言;图版部分,三卷共有器物分型图像6600幅、形制演变等图表1600余幅、纹饰图像2800幅,总计万幅。这是最为详备的青铜器形制与纹饰的典型图谱,仅此即为殷周铜器研究提供前所未有的极大方便。回想我们编纂《殷周金文集成》期间,将《综览》一书常置案头,不离须臾,对此体会尤深。林巳奈夫先生的功绩,实在巨大得无人出于其右。
《殷周青铜器综览》出版以后30年来,殷周青铜器的发现与研究有了很大的进展。仅西周时期重点发掘的典型资料就有:山西曲沃晋国墓地、河南平顶山应国墓地、三门峡虢国墓地、湖北随州叶家山曾国墓地、陕西韩城芮国墓地,以及宝鸡石鼓山墓地等等。20年前马承源先生主编了 《中国青铜器全集》。近年,中国的后继学者致力于全面整理殷周青铜器资料,分门别类进行新的系统研究,取得了显著的成绩,日本年轻的青铜器研究者也正在成长。但是,目前还没有新的殷周典型青铜器参考图谱问世。展望未来,可以相信,这部巨著中译本出版以后,殷周青铜器研究在已有的坚实基础上,通过中日两国学者的共同努力,必将进一步发展,不断取得新的令人欣喜的成绩。
王辉 (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研究员):林巳奈夫先生是日本研究中国商周秦汉考古与青铜器的著名专家,其《殷周青铜器综览》 是研究商周青铜器的皇皇巨著,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中国古代青铜器研究的历史源远流长。北宋真宗以后,金石学勃然兴起,青铜器及其铭文研究,为其主要内容。宋人对青铜器或描绘器形,或摹写铭文,或考释文字,或据经典定器之名称、纹饰。宋人研究,虽有开创之功,但重铭文,轻器形,较为粗疏。清人崇尚“通经致用”,其青铜器研究每多创见,如对器之定名,时或纠正宋人误说。但总体上看,清人研究仍未脱宋人藩篱。近现代,随着科学考古学的引入,青铜器研究逐渐摆脱了金石学的束缚,走上了全新的道路。李济运用考古类型学的理论,对殷墟出土青铜器分型分式。郭宝钧注意青铜器的组合、发展演化及其铸造工艺。郭沫若分商周青铜器为四期,探讨各期器物形制、铭文、纹饰的特点,又对东周青铜器分国,开地域研究之先河。容庚《商周彝器通考》对青铜器的起源、发现、类别、时代、铭文、花纹、铸造、辨伪、收藏等做了全方位的考察,是建国前青铜器研究的一个高峰。陈梦家《中国铜器概述》《西周铜器断代》也是青铜器综合研究的典范之作。此后,因“文革”等政治运动的干扰,中国大陆的青铜器研究一度相对沉寂。
《综览》 第一卷出版于1984年,而其写作则在此前十余年间。在此期间,林先生长期关注安阳殷墟、洛阳、三门峡、长沙马王堆、陕西岐山、扶风等地的考古新发现,并据以讨论商周青铜器的年代及其铭文。《综览》收青铜容器、乐器4600余件,图版清晰,说明仔细,远超容氏《通论》收器991件的规模,是当时资料最为丰富的商周青铜器研究专著。此书第二编第一章第三节 《青铜器各类各型之形制的时代演变》对马衡、容庚、郭沫若、陈梦家、高本汉、凯恩、唐兰、水野清一、白川静等中外学者的青铜器断代标准有所批评,认为他们过于重视铭文,而轻视器形。林先生以表格的形式列举各类有代表性的青铜器,为之分型分式,以确定其时代。作者分商代至春秋早期的鼎为17型,分析各型特点,极为深入。
此书第一编第三章 《青铜器种类的命名》 分青铜器为食器、酒器、盥洗器、乐器、杂器等五类,酒器又分温酒器、煮 器、盛酒(水、羹等)器、饮酒器、挹注器、盛尊器等六小类,比之容、陈二氏分类,更为科学、合理。作者将每种器注明自名命名、依据自名以外的确切的根据命名、缺乏命名根据但承袭传统的称呼、采用名称以外的自名,至为清楚。鼎自名为鼎或贞,贞字容氏或释 ,说 是敛
口的鼎,林先生以容释为误。对“膳鼎”、“行鼎”、“会鼎”、“